“傳銷”鏈
對手術的恐懼是賣腎者的心結?!昂芏嗳藫淖鐾晔中g身體出問題,賺來的錢看病都不夠,可最后大家還是會相互鼓勵說賭一把?!薄吧侥犯纭泵黠@感覺到,大家并不愿意過多談論手術風險的話題?!案舯谒奚嵊幸粋€人經常說賣腎很可能會死掉,其他人私下里就很討厭他,埋怨‘大家本來就害怕,還總是說得那么嚇人’?!?/p>
這個時候“藍天”總會掀起衣服,露出自己腹部那道巨大的傷疤?!八f他自己也賣過腎,現在照樣蹦蹦跳跳挺好的,甚至比以前更健康了?!倍皷|哥”帶過來給大家抽血的醫(yī)生也會告訴大家,賣腎沒有問題?!八麄兊恼f法是人有左右兩個腎,只有30歲以后才會啟用右腎,而左腎是不用的。在手術中你切掉的是用過的左腎,留下沒有用過的右腎。賣腎手術后3天就可下床,10天就能蹦跳?!痹S多賣腎者對此說法深信不疑?!啊{天’曾經告訴大家來這個地方就對了,他們是來幫助大家解決困難的?!薄吧侥犯纭闭f。然而在庭審中,包括呂卿在內曾賣過腎的團伙成員都承認,“會感到疲勞,不能干重體力活”。
“藍天”的腎就是被“東哥”賣掉的。2011年10月,網名“藍天”的沈佳因為做生意虧本欠下一大筆債務,在聽說有人賣腎買蘋果手機的事后就想到去賣腎。一樣是上網搜索信息,他聯系上了和“東哥”呂卿一起做中介的“小胖”向府城?!爱敃r向府城已經給‘東哥’干這個賣腎的事了,他也賣過腎,身上有錢了?!迸c其他賣腎者經歷的流程一樣,沈佳在呂卿找的出租屋里一直等待受體,直到2012年4月底,他才到景德鎮(zhèn)去做了手術。5月初,呂卿看望養(yǎng)傷的沈佳時問他今后的打算。“我說我欠了20多萬元,也沒地方可去。然后他就讓我跟他干,給他介紹供體進來,賺了錢后幫我還清債務?!?/p>
呂卿的9人團伙有比較明確的分工。呂卿是老板,負責供體的吃住費用、把供體配型數據放到網上、跟其他中介聯系。沈佳負責在網上找供體和供體在杭州的生活、體檢、買票等事宜。除了負責開車接送的郝世兵和負責抽血、術后恢復的醫(yī)生,其他人都是負責跟單?!拔覍β撓滴业闹薪椴皇臁⒉环判?、怕收不到錢的,就會派人去跟單,主要負責供體一路的生活,還有就是監(jiān)督對方付錢。等我確認錢到賬,我就會通知他們回來了?!眳吻涔┦?。
除了呂卿自己和拿出車費的郝世兵、沈佳等人,不管分工如何,收入都來自招供體的數目。每招來一個供體所拿的錢有兩種模式:一種是找來一個500元,不管后面是否成功;另一種是等結果,不成功不給錢,成功的話看賣的價格高低給兩三千。呂卿自己也承認,這“跟傳銷似的”?!拔耶敃r跟向府城說,供體在等手術的時間比較長,可以讓他們去發(fā)布信息,找來一個給他們錢。對我們來說,供體越多越好,可以多賺錢?!?/p>
呂卿的團伙基本就是這樣組建起來的,除了郝世兵沒有賣腎的念頭,其余人只是有沒有成功賣掉的區(qū)別。白洋在2008年就賣掉了自己的腎,但是中介跑掉,他一分錢也沒有拿到。“東哥”呂卿似乎也有講義氣的一面?!吧侥犯纭被貞洠骸案舯谒奚嵊幸粋€新疆來的小伙子,他本來已經開刀了,但開刀后發(fā)現血管畸形不能動手術,‘東哥’又把他接回來住下休養(yǎng)。這個新疆小伙子覺得‘東哥’很講義氣,總想著傷好了后能不能入伙?!?/p>
呂卿是浙江新昌人,初中畢業(yè)后因為賭博欠下了高利貸,又沒有能力找到好工作來還錢。這個中介團伙中的絕大部分人都是同樣初中畢業(yè)的無業(yè)狀態(tài),與他們招來的賣腎者并沒有太大區(qū)別。“我聽說腎臟能賣很多錢,所以就想把自己的腎賣了。”2011年5月,呂卿在杭州找到一個叫“小軍”的東北人,在做過體檢、配型后,他被帶到長沙蒙著眼睛做了手術。賣自己的腎,呂卿獲利3萬元。術后療養(yǎng)的呂卿曾與“小軍”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但是10月份他再去找“小軍”時,住地已經人去屋空?!澳菚r我花錢也厲害,到11月的樣子我身上的錢又用完了,我就決定自己干。”
做供體中介幾乎沒有成本,呂卿只是在網上發(fā)布了“長期收購腎源”的信息,并留了手機及QQ號等聯系方式,然后就等著想賣腎的自己找上門來。向府城是他賣出去的第一個供體,呂卿做的也不過是把向府城的配型數據放到他加入的別的賣腎中介建的一些QQ群里,等那些中介來主動聯系他。2012年初,呂卿才自己建了一個“杭州腎源”的群,直到4月份被封。向府城的腎賣了6萬塊錢,扣除供體拿的3.5萬元加一個患者紅包的市場價,其余2萬元都歸了呂卿。從2011年11月到2012年5月被查獲,呂卿從已經做成功的七八個供體身上先后漁利1萬到2萬元不等,總計有16萬元左右。而出租屋里來來往往的供體數目讓呂卿也很難記得清楚。沈佳個人的小賬本上,僅他自己招來的供體就有29個。
腎源的非法買賣鏈條是個分工明確且專業(yè)的產業(yè)鏈?!皷|哥”的團伙是供體中介,處于鏈條的下游,要完成整個賣腎過程還需要與患者中介、醫(yī)院中介密切配合?!吧侥犯纭备嬖V本刊:“供體中介負責把供體從各地招攬來,集中供養(yǎng)、體檢、配型。他們是這個產業(yè)鏈中最開放的一環(huán),不需要什么技術含量,因而很多人都在打這個主意。供體中介把供體的配型信息通過對接的QQ群發(fā)出去,由患者中介挑選‘貨物’,挑好后由供體中介‘發(fā)貨’?!l(fā)貨’后則由患者中介和醫(yī)院中介接洽?;颊咝枰Ц兜馁M用大概是40萬至50萬元,這筆錢由以上幾撥人瓜分。醫(yī)院中介拿大頭,其次是患者中介,最后才是供體中介。而供體中介真正給供體的錢就更少了,國內統一行價是3.5萬元。賣腎者付出最多,但卻被盤剝得最厲害?!?/p>
組織出賣人體器官罪是《刑法修正案(八)》實施后的新設罪名。依據《刑法》規(guī)定,組織出賣人體器官處以5年以下有期徒刑,情節(jié)嚴重的處5年以上有期徒刑。庭審中,呂卿一直提到自己曾和賣腎者簽訂的那份《有償自愿捐腎協議》。法院則認為雖是供體自愿,但行為本身明顯不是捐獻,而是非法買賣,而買賣器官是我國《人體器官移植條例》明文禁止的。“捐獻器官是以挽救生命為目的的,而呂卿等人的活動是以獲利為目的,所以這份協議只是在掩蓋犯罪事實和逃避法律責任,這個法院是不會采納的?!?/p>
賣腎“車間”
出租屋里幾乎沒有人看守,唯一的管理者“藍天”每天奔波于車站和出租屋之間,大多數時間出租屋里的生活都是靠賣腎者們自我管理?!八麄儾粌H不會逃走,反而很迫切地想要賣掉自己的腎,因為他們想早一點拿到錢?!薄吧侥犯纭备嬖V本刊,“有些人已經等了幾個月,心里很焦急,每天都會問什么時候可以賣?!比绻腥私拥娇梢猿霭l(fā)做手術的電話,其余等待者還會恭喜他運氣好?!昂AТ暗囊粡垐蠹埳线€刊登著一則‘江蘇破獲特大非法買賣人體器官案,解救賣腎青年20人’的新聞,而一名賣腎者卻說:‘這不是解救,這是害我們。’”
“這些賣腎者多是‘90后’,他們大多急需用錢,有的是為還信用卡欠款,有的為還其他的債務,年輕和急需錢是這個群體的共同點?!薄吧侥犯纭闭f,“事實上走上這條路的人并不是完全養(yǎng)不活自己,而是覺得這種方式來錢快。而一旦在這里等了這么久,要放棄也并不容易。加之身份證被收繳了,身上連路費都沒有,除了賣腎,他們也沒有其他路可以選擇,想走也走不了。”呂卿的供述里承認,他們會收繳賣腎者的身份證?!斑@是為了抽血和買票方便,如果他們想走來要,我們也會給他們的。”
出租屋的流動性很大,供體像商品一樣源源不斷地發(fā)往全國各地,然后又會有新人及時補充進來?!皝砹诵氯宋覀兙拖駳g迎新同學一樣,里面的氛圍跟大學宿舍一模一樣。有些人愛睡懶覺,別人會幫他盛好飯端到他的床頭,等他醒了再吃。有煙了大家分著抽,雖然都是大前門、紅三環(huán)、雄獅、紅梅等兩元一包的廉價香煙,但即便是這樣,煙也很快會抽完。大家把八寶粥的罐子改造成煙灰缸,綁在床頭。如果有人身上有了一點錢,還會請大家喝可樂?!?/p>
看似歡樂的集體生活背后是每個人都曾有遇到困難禱告無門的經歷。讓“山姆哥”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1992年出生的甘肅小伙子楊國,高中畢業(yè)后沒有考上大學,想復讀的他決定去蘇州一家手機外殼生產線廠打工養(yǎng)家。他在工廠宿舍里與人發(fā)生爭執(zhí),推倒對方致人受傷,結果賠了一大筆錢,本想過年回家也沒錢回去了?!俺鰜砬拔腋覌屨f,要掙錢養(yǎng)活你們,結果一分錢沒掙到,反而欠了一屁股債。我媽一接我的電話就哭,她說想我?!睏顕谑窍氲搅速u腎,“即使錢再少也是我掙的,想給家里人一個交代?!彼u腎后還想給女友買個手機?!霸诶霞腋F的時候,她把她爸爸給的摩托羅拉手機賣掉換了200塊錢給我。那段時間,我們每天只吃一包掛面,5塊錢就能熬過一周。”
這些賣腎的年輕人每天的等待都在打牌、昏睡、閑聊或網吧中度過。聊天中最受大家歡迎的話題是拿到錢后怎么花?!昂芏嗳硕紩肽玫藉X后先去大吃一頓,然后去買這個買那個。大家每天都在幻想著,安慰自己再怎么難熬都得熬過來,幻想通過賣腎給自己一次機會,一次通往更美好生活的機會?!薄吧侥犯纭边€記得,出租屋里的一個山東人聽到終于可以出發(fā)賣腎時甚至高興得蹦起來?!八麤_到衛(wèi)生間洗了頭,還把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希望給患者留下一個好印象。他怕被患者拒絕,讓他繼續(xù)等待?!?/p>
為了盡量壓低成本,所有賣腎者的伙食費只有40元/天,在大家的集體抗議后才提高到55元/天?!帮埗际琴u腎者自己做,一個南京來的大學生當廚師,我們都叫他‘廚師長’。每天吃兩頓,中午和晚上基本上都是白菜土豆,間或有豆腐,肉就根本沒有吃過?!鄙俚每蓱z的伙食費也有“腐敗”,大家后來發(fā)現,“廚師長”每天都有鴨腿吃,有可樂喝?!?月23日,廚房沒油了,只能用老干媽辣醬的一點紅油下鍋炒土豆絲,而白菜則是完全的干炒?!奔幢闶沁@樣的飯菜,依然被大家一搶而空。
看似松散、開放的出租屋里,“東哥”呂卿仍然警惕性頗高?!吧侥犯纭闭f,他經常拿著手機假裝在玩“斗地主”,趁他們不注意就打開相機拍照。“有一回‘東哥’突然一把奪過我的手機,要我把密碼解開,我嚇得冷汗都出來了。我解開密碼后,他拿著我的手機在屏幕上滑了滑,我趕緊點開‘斗地主’,說這個東西好玩。他聽完可能覺得我比較幼稚,就把手機還給我了?!薄吧侥犯纭闭f,他原本想等到“發(fā)貨”再撤出來,但配型后就一直沒有消息,而隨著臥底的時間延長險情也不斷出現。5月28日,在臥底的第15天早上,他撥打了110報警,隨后借機逃走?!白咧?,我跟楊國說了實話,把他也一塊兒帶走了,并給了他一筆錢?!?/p>
呂卿的團伙被端掉后,派出所給出租屋中每個等待中的賣腎者發(fā)了500元錢,讓他們回家?!八麄冎杏幸恍┤肆R我,甚至有3個人拿著這筆錢換了個地方還是把腎賣掉了。但慶幸的是,大部分人都回家了,沒有再去賣腎。他們的生活可能在短期內會更困難,但我仍然相信自己沒做錯,因為一旦上了手術臺就沒有辦法后悔了,不僅沒有錢,反而連基本的健康都沒有,生活就會變成一條不歸路?!薄吧侥犯纭睂Ρ究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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