邋遢地活著
四斗糧村位于大冶市郊區(qū),有200戶人家,隨著大冶市城市規(guī)模擴大,農(nóng)村土地被一步步蠶食,在外經(jīng)商或當工人的村民們,逐漸將磚瓦房改建成樓房。和富足人家不同,馮家啟的棲身地是40年前生產(chǎn)隊的豬圈,那是一座紅磚壘起來的一層40多平方米的磚房,門口兩個堆放豬飼料的倉,被他當作臥室。撿來的破衣服等垃圾堆滿了大廳,散發(fā)著怪味。大廳里一口小鍋是他和癡呆老婆的吃飯鍋具,也是他熬牛油的工具。
這天,43歲的癡呆妻子感冒發(fā)燒得厲害,躺在床上哼哼,蓬亂的頭發(fā)下看不清臉的模樣。對于記者這個眼前的陌生人,她沒顧忌太多,“呼”地從床上坐起,蹲在房間尿盆上小便,一下子屋子里的味道令人作嘔。
“(她是)我收留的,沒人要?!瘪T家啟當著傻妻的面說,她絲毫沒反應。
為了生存,馮家啟要挺起年邁的軀體,每天用筐子挑上10多公斤的青菜到2公里外的余學灣農(nóng)貿(mào)市場賣給趕早市的城里人,然后到幾家屠牛的門店,收撿垃圾桶里被丟棄的牛的內臟、牛筋或牛油。然后他將包裹著牛雜的塑料袋提回家。
收集到10斤左右牛雜,馮家啟便在房間內架起鍋,用撿來的破舊衣服做燃料,在黑煙彌漫和散發(fā)著陣陣惡臭的房間里,用牛雜熬牛油。
“3元一斤,好時一個月能賣100元到200元”,他用牛油換來的錢買鹽和米。家里食用油自然是現(xiàn)成的牛油。他用牛油煮面條,有時也蒸些干菜或臘肉,吃上幾天。
早餐永遠是面條加上門口菜園的幾棵青菜,他能吃上兩碗。20年來,他身上的衣服都是撿來的,破舊的解放鞋,分不清顏色的褲子和褂子,很遠就能聞到衣服上散發(fā)的異味。
2元一盒的劣質香煙是他的最大喜好,再忙碌都不忘點一根夾在手指間。
這30多年來,他一直這樣邋遢地活著。
太倔的“罪犯”
2012年4月19日,那是一個陰天的午后,馮家啟坐在村口等待著記者的到來。在此之前的3月17日,他拿到了一張能證明他無罪的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判決書,判決書說,申訴人馮家啟無罪,撤銷此前湖北省襄陽地區(qū)中級人民法院襄北農(nóng)場人民法庭和沙洋人民法院的刑事判決。
“我無罪了,政府判的!”馮家啟樂壞了,見到記者第一件事就是解開上衣紐扣,從貼身口袋中拿出判決書的復印件,攤開,用手指著一字一句地念叨。其實,判決書上的很多字他都不認識,完全靠猜,不過對于判決書最后一行:“申訴人馮家啟無罪,本判決為終審判決?!彼茏x得很響亮。
這一回,他是真的無罪了。
3月17日傍晚,二弟馮家鐘和他一起從大冶人民法院拿到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寄來的這份判決書時,一家人都以為他瘋了。那天,他情緒失常,見人就說,有時還會哭。家人擔心他真的瘋了,幸好兩天后他思維又恢復了正常。
然而,現(xiàn)在,這位80歲老人還要喊冤,因為他希望政府有個說法,“被冤枉了52年,這事總不能就這樣算完了。”
接待他的黃石中級人民法院工作人員說,這是時代造成的。他卻不認可,“時代不同了,但政府不能不認。”
熟悉他的村民說,這老頭就是因為太倔才吃了大半輩子苦。村里兩代以內的人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勞改犯”,坐過大牢。
“他之前可是捕魚能手,一晚能抓半船魚,頭腦靈活擱到現(xiàn)在早就是富翁了?!甭牞F(xiàn)任村主任余國華說起他的當年,馮家啟有些不好意思,傻傻地笑著。
勞改和越獄
4月19日,馮家啟將那張1961年油印32開紙張判決書的復印件攤開,仔細辨認著法院對他認定的罪行,很多地方字跡模糊不堪,靠猜才能看懂意思。原件是一張泛黃的油印紙,法院在他的檔案中找到,而后復印給馮家。二弟馮家鐘說,這是家人也是哥哥第一次看到判決書。
馮家啟認為是湖北黃石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刑事有罪判決,改變了他的生活。其實,在判決生效前,馮家啟就已失去了自由身。1959年11月一個深秋的夜晚,他被公安從床上抓走,喊冤未果后接受改造。
他先是被帶到附近鐵山區(qū)的一個鐵礦挖礦,徒手將炸碎的石頭搬進小礦車。半年后,他又被帶到一個煤礦挖煤,一天8個小時在漆黑的礦井下勞動。
最初,他想好好勞動改造恢復自由,但家庭的突然變故讓他幾近瘋癲。3年改造中,妻子只到監(jiān)獄看過他一次,不久就傳來妻子和他離婚的消息。父親捎信說,他的媳婦已帶著兩個孩子走了,小女兒也送了人。
此后,他抗拒改造,并向監(jiān)獄領導喊冤。刑期本應在1967年1月19日結束,但這天他并沒有等來釋放消息,再次向監(jiān)獄提出異議被駁回。
一天傍晚,馮家啟告訴武裝看守說要“離開”,然后他就徑直往監(jiān)獄大門走去。突然,槍響了,一顆子彈從他的左肋進右肋出,有人大喊“有人越獄啦”。
“越獄事件”后,馮家啟更是覺得生活無望,便偷著從棉被上收集線條搓成繩子,在一個雨夜上廁所的間隙,他將繩子系在窗戶上,將脖子伸了進去。但,他被及時發(fā)現(xiàn)了。
多年之后,馮家啟講述監(jiān)獄經(jīng)歷時,就像講述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一樣輕松。“讓你死,你怎么也活不了,讓你活,你想死也不行。”
煙灰無聲地落在地上,馮家啟保持著僵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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